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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千零一夜 【第二夜】

【前文链接:1

      丸山隆平从很久之前就将“恐惧”及其近义词自人生词典中剔出,人生行至此,身处何地,处在何种境地于他而言都是差不多的。他本性纠结,却是小事纠结,大事“怎样都可”。初逢的那一夜,他曾趁河童泛起酒意时偷问过对方这是什么地方,河童打着酒嗝“呵呵”傻笑,道“山中不知世间事”。丸山想起传说故事里,误入深山观仙人下棋而误了百年时光的糊涂樵夫。仙人顾着下棋不理樵夫,丸山却遇到了大仓和安田。虽不像人世,却也是人世际遇。他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境况,不如说,某种意义上如此正合他意。

      四下茫茫,雪落无声,天地在安田扫雪的“刷刷”声中愈发寂寥。

      大仓则仿佛随天地万物一同蛰伏在深冬厚雪间。他只在吃饭时露脸,偶尔甚至三餐缺席两餐,整日枕雪昏睡。丸山不多问,帮河童扫雪、腌菜,雪小的日子出门捡干柴。雪总下不停,大仓总睡不醒。丸山有些好奇,那天,大仓为什么能从被窝里爬起来,跑那么远遇到自己呢?

 

      安田章大从地窖爬出来,嘟嘟囔囔地说酒喝完了,该省着点喝才是,现在这附近买不到好酒了,得等山脚下的小个子大叔送酒来。安田没有离家的打算,或者说,没有离开大仓身边的打算。“大叔该来的时候会来的。”

      大仓家的酒比别处的好喝得多,辣而绵,果酿的,花酿的,皆清香可人,一问之下都是“小个子大叔”送的。大仓每晚睡前喝两杯助眠,丸山间或陪他喝一顿,不知不觉醉倒作一团,天光大亮时又独自醒来,不知今夕何夕,于是心中对酿酒人生出几分感佩。

      没想到当天下午,他就见到了这位酿酒师傅。彼时丸山正帮安田从藤架上往下扛晒好的被褥,他捧着被子一头,手中突然一沉,探头看去,一只精瘦的,尾巴从根处起分作两股的黑猫正站在被子中间,睁大黄色眼瞳神气地看着他。丸山一边伸手想摸猫脑袋,一边平静地向陷在被褥堆里的矮个子河童报告:   “来了只猫又。”

     “没礼貌的小子,不要按品种称呼长辈。你打哪儿来?”

     “大仓君捡的。”

     “他捡你回家干什么?过冬的肉?”猫又上下一打量丸山。

     “啊……昴君你来啦,家里酒喝完了,正等你送酒呢。”

      安田收好被子,匆匆跑来招呼猫又:“丸山君在山里迷路了,正好雪期封山,大仓带他回来避避。丸子,这位就是酿酒的涩谷先生。”

      丸山低头行礼,心中却浮现出一只小猫站在高大的酒桶边的滑稽场景。

      涩谷昴又仔细地看一眼丸山,问清大仓的所在便扭头跑远了。

      晚餐摆了四副碗筷,却只来了三个人。大仓没了酒喝,萎靡地半趴在桌上:“大叔不是很舒服,来了没一会就睡了。”

     “他不是送酒来的?”

     “他来说事的。昴君最近有点事……今年冬天没酒啦,yasu。”

      安田闻言便不再问,拿盖碗盛一碗汤面端了出去。

      饭毕,大仓和丸山没了酒喝,也都不急着回房休息,干坐桌旁百无聊赖地啜热白水,一时相对无言。丸山在询问小猫酿酒的事和说个笑话活跃气氛之间犹豫不决,大仓突然打破沉默:

     “丸子讲个故事吧?”

     “现在?”

     “酝酿到现在都没有睡意。小时候睡不着时……家里的大人会给我讲个故事。”

      他低头笑了笑,“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事了。丸子随便讲个什么吧。”

      原来这人一直不说话是在酝酿睡意吗?丸山无奈道:“你让我讲个笑话倒是没问题。我讲不了什么很温馨的故事哦?为什么不找yasu呢。”

     “随便讲点什么就好啦,丸子讲话的声调很催眠。”

     “你这人……你这算恭维人的话吗?那我讲个亲身经历的事吧。”

     “其实也不能算‘亲身经历’,只是我亲眼见证过的身边人的事。”

     “我在外籍兵团干过,那时团里有个挺照顾我的亚裔大哥。我不知他具体来自哪国,多大年纪,只知道他是个家室的人。谁会好好的抛妻弃子到异国当兵呢?无论如何,他人不坏,健康,聪明,勇敢。”

      大仓静静听着,斜躺在榻榻米上摆出一个舒服的姿势。丸山的回忆像春天的溪水一样流淌。

     “他救过我的命。我们被困在一个废弃的村庄里,战火把那里搞得一塌糊涂,也没什么活着的人,除了我们就是敌人,连条狗都不剩。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人的生命力和消化力有多强悍。水得留着,没有水就真完蛋了。说实话,虽然到了那样的地步,我还是想像个人一样活下去。”

      那不能算最糟糕的回忆,但饥饿感是食人的虫蚁,这可怕的东西由胃袋窸窸窣窣地钻进人的血管,再顺着向上,爬进大脑里搅啊搅,丸山见过饥饿的人发疯吃一些不该吃的东西——腐肉,人的残躯。

     “……我没有发过疯。我那位同伴的确聪明极了,勇敢极了,他能赤手空拳扭断一切动物的脖子,教我们喝动脉里新鲜的热血,我吃不下那个,我那会儿才二十岁呐。他痛心疾首地训我‘你到底是怎么通过筛选的’。”

      丸山隆平是个心理承受能力弱的人,被批评了一句得花很长时间才能消化,但比那句批评记得更久的是那个人后来讲的事。

      “他说,饥饿,疾病等等都不是真正可怕的,可怕的是由它们引起的别的东西。参加兵团前,他的家乡也曾陷入过大范围的饥荒。他从工作的地方把粘海报的‘胶’偷带回来——那种老式的‘胶’由面粉和水调成,白色的,黏糊糊的,叫‘糨糊’。我未听说过这个,也未尝过,你也没有吧?”

      “他的孩子也没有。小孩子饿太久,吃过一回便再也忘不了。但他的行径很快被发现了,便没有敢再做第二次。不久之后,他家隔壁搬来了个木匠。有一种木工胶也是白色的,黏糊糊的。”

      “孩子趁妈妈没注意,溜到隔壁偷吃。但那东西是有毒的。孩子死了以后,他的妻子自责过深,竟疯了。”

      丸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将这样一件事。或许是这里离尘世太远,大仓的神情太无忧无虑,使他十分想说一些人世最深处的事,听听这样的大仓会给出怎样的结语。不幸给人留下伤痕,伤痕结下坚硬的痂。有些人因此变得坚硬,有些人变得淡漠,也有些人因此而更加温柔。那个心怀痛苦的男人像个普通的父亲一样,坐在灰烬和干涸的血迹间,告诉自己不要轻视饥饿,不要轻视灾难,自己拥有的每一样东西都值得感谢,无论它们是美好还是不堪。

      “但我还是觉得,那个心怀期待地误食白胶死去的孩子,会不会比他活在世上的,无坚不摧的父亲要幸福得多呢?你怎么想?”

      “大仓?大仓你睡着了吗?”

      “嗯?嗯……这不是一回事吧?明天……一起找昴君……他说的事,说不定你能帮得上……呼……”

      丸山轻手轻脚地为大仓盖上晒得香喷喷的被子。窗外雪地里反射出莹莹的微光。

      天地万物沉浸在安逸的宁静中。

Tbc.

【吃糨糊的故事改编自我妈妈那辈真实发生过的事。五十年前,我外婆有个家境很不好的亲戚。那家的妈妈是中学教师,从学校里偷糨糊给小孩子吃,有不怀好意者知道这件事之后,就趁那妈妈上厕所时,隔着墙假装闲聊地说:“xx不得了啦,居然偷学校的东西。上面定好了明天要就这件事开大会。”那个时候的事,大家懂的,跟草木皆兵有什么区别呢?于是好好的一个人,就因为一个不知轻重的恶作剧吓傻了。鲁迅说人吃人,人吃人实际上是一件很容易就能做成的事,战争又算得了什么。不过这个中长篇的故事背景是现代日本哈哈。maru的“兵团”原型是法国外籍军团。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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